摄影 | 智利·圣地亚哥

发布时间:2024-03-29 09:13:12

我在武器广场一角的咖啡厅点了杯卡布奇诺,要了两份椰丝可颂,坐在室外的遮阳伞下,惬意地看着不远处几桌捉对厮杀国际象棋的人们。从地图上看,圣地亚哥市中心横平竖直,自1541年西班牙征服者占领以来,以武器广场为心脏的中心城区,便一直如棋盘般规整。全然不似我对南美国家的刻板印象里应有的混乱。

耳边遥遥传来铃鼓的声响,伴随着持续数十分钟不见颓势的的西班牙语rap。广场上绿树成荫,人头攒动,梳着莫西干头的哥特少女,紧身皮衣皮裤的型男,扎着矮髻双马尾的印第安妇女、戴着粉红色胸罩的流浪汉......在拉丁国家里,似乎总能得见更加多元化的民众。他们衣着或许都并不光鲜,但每个人从体态身姿到仪容穿着都极具特点,毫不从众,仿佛"随大流"是某种触之即死的致命毒药。

一个流浪汉由远及近,双眼飘忽,一瘸一拐,目标却极其明确,越过几张坐着显然是当地人的餐桌,走到了我的身前。他自始至终甚至没有与我对视,只是朝着我桌上的可颂,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:"dámelo." (给我吧)我愣了半秒,随即下意识地将盘子端了起来: "vale." (好的)他一把抓起被我啃了一半的可颂塞进嘴里,没有多言,如冷血的秃鹫一般,得手后便扬长而去。

我哭笑不得。想起自己第一次去马德里,在太阳门街头的咖啡馆用餐时,也是这样被流浪汉要走了一整块汉堡。还有一次在雅典。我被一个显然是酒托的老汉连哄带骗拽进了卫城脚下的一间酒吧,随后被两个前凸后翘的希腊女郎的香水熏得五迷三道,心甘情愿为三杯普普通通的鸡尾酒埋了好几百欧的单。

这些颇有意思的碎片,在我惯常严肃的旅行里,都是有趣的小注脚。在相对贫穷的地区——或是贫富差距过大的发达地区——行走时,总会有类似的"彩蛋"发生。

1974年经历了从左到右的政权更替后,智利经济的确一度因市场经济改革而生机勃勃,但弊端也在几十年间逐渐显现:贫富差距程度冠绝南美。站在圣母山顶俯瞰整座圣地亚哥,城东高楼之鳞次栉比堪比芝加哥,而城西之荒凉平坦犹如非洲。

我在市政广场散步时,周遭新古典建筑环伺,广场也大气磅礴,政要人物的雕塑神明般伫立四方,几如柏林与布鲁塞尔;我在连本地人都闻之色变的中央集市穿梭时,几次险些被小偷得手,其中一个甚至是一个只及我腰身的孩童。富丽堂皇的国立图书馆有着中欧式的庭院,新近刈过的草坪上摆着青铜凉椅与茶桌;一墙之隔,衣衫褴褛的马普托人正在垃圾堆里席地而卧。她的身旁竖着一块牌子,用西班牙语龙飞凤舞地写着:"性工作也是工作。" 

所幸,从人的角度出发,这座城市仍有太多可爱之处。

由于水土不服,头两天我几乎都在酒店里度过。但在许多次间歇性的出行里——早上八点,下午三点,晚上十点——圣地亚哥仍以它自己的方式,如万花筒一般,向我呈现着它纷繁多姿的多种切面。

清晨的圣地亚哥朝气而鲜活,自东向西穿越城市的马波桥河两岸,无论是在修葺整齐的公园里,还是芜杂的任意一块杂草地上,都能看见奔跑着或是拉伸着身体的人们。午后的城市则是暖洋洋的一片慵懒,清洁女工们扎堆在公园的躺椅上酣睡,赤裸着上身的修路工人在树荫下吞云吐雾,乞丐靠在艺术学院的门前看七龙珠的漫画,冰淇淋摊车的主人自己给自己挖了一大团榛子味的甜筒,舔得津津有味。再晚些,孩子们倾巢而出,在公园上席地而坐;梳着脏辫、绿色鼻子的小丑手舞足蹈,用扩音器说着西班牙语相声,兴高采烈地逗着孩子们笑。小丑忽然远远瞧见我在录像,狠狠瞪了一眼,然后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过来,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档口,搂住我的脖子,狠狠亲了一口。整个中央公园瞬间淹没在善意的哄笑声中。

入夜后的圣地亚哥就是另一翻景象了——被智利朋友警告过多次的我草木皆兵,出门甚至连手机都不敢带,只带了一把瑞士军刀。走着走着,远远望见一帮黑衣青年,聚集在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门前。我正想绕道,其中两道黑影忽然拔腿大步走来。我往身后有着监控的十字路口稍稍退了两步,准备随时就义。其中一个黑影先走到我面前,叽里呱啦说了一通,以我三脚猫的速成西班牙语只能分辨出一条有用的信息:他应该不是来抢我的。我摆着手表示听不懂,直到他身后的另一道黑影抵达。后者二话不说,先冲同伴的后脑勺来了一掌,随即眼神诚恳地看向我。

"Do you, sir, eh, have lighter?"

最喜欢的一张圣地亚哥的照片,平平无奇:一位红发妇人,抱着一盆花,踩着不甚结实的台阶板,一步一步,慢慢登上夕阳下的天台。她姿态虔诚,步履笃定,大概已这么做过无数次了。我在另一幢楼顶的酒吧喝着酒,怔怔望着这一幕,眼前闪过年幼时每天放学后爬上天台看夕阳的自己。

帅气的酒保忽然凑了过来,叽里呱啦说了一通。我不好意思地掏出手机,打开语音翻译软件,递了过去。他歪着头想了想,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,对着手机念了起来,递还给了我。

"她的丈夫死于几年前北边的一场矿难。追她的人不少,她从没答应过任何人。有一次她来我这喝酒,我问她为什么不找人做个伴?她说,陪伴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,理解不是。人这一辈子只能获得一份理解。她的那一份,永远埋在几年前那个坍塌的矿洞里了。"

我认真读完了文字,仰头清完了剩下的酒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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